“不去夙馆或是金府吗？”交涌有些犹豫，“涌父，金氏肯定不认识我。我借故打探一下，大不了挨几个拳头。”
“不，太危险。两处皆为金氏重地，郑邑民众必然人人知晓，且不敢冒犯。你又如何借故？而且一讲话就会暴露你是齐人。”
“明白了。可我们如何才能找到愿意引见的金氏呢？”交涌没有回答，视线转向了热闹的西河学宫。
这是一家逆旅，却不是一家普通的逆旅。一进门，遒劲凝重的秦文吸引了二人的目光：“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交涌会心地笑了一笑。靠着他的比划，这些歪斜拙劣的文字，顿时有了灵气，交时不住地点头。交时还注意到了周围，直教他不解：“这些好东西，不怕丢吗？”原来，摆在门口的器物皆非常物，造型美观，制作精细，有晋地的鸟尊，楚地的漆碗，有狄人的错金鹰首带钩，还有不知来自何处的双耳金杯。交涌对这些只是一扫而过，值得注意的则是远处悬挂的一幅图案。方布之中，一只飞蛇栩栩如生，蛇眼处于正中，蛇身围绕中心盘旋。下面的方案上摆放着常见的祭品，虽不贵重，却纤尘不染。
“偌大的内庭，竟然无处落脚。”说罢，交时穿门而过。交涌跟在后面，皱着眉，摇着头。这里，设有秦国最大的博局，六博、投壶、斗蟋蟀，应有尽有，笑声、咒骂、怂恿声，此起彼伏。二人被众人的喧哗吸引了过去。“双方大将登场。呵！好一条威武的紫虫，再看对面黄虫，气势逼人！过来瞧啊，黄虫率先进攻，上来就是一口，紫虫一路退缩，斗志全无呀。哎呀，紫虫无路可退——不，不不！风云突变，紫虫奋起反击，好，重重一口，将黄虫掀翻在地；黄虫不服输，起身回来，马上一个复仇之口。真棒！双方僵持不下。再来看，紫虫又将黄虫咬住，甩了出去，好一个武王举鼎。黄虫的牙已经合不上了。来，决胜时刻。说时迟那时快，紫虫突然发力，两步到了近前，步步紧逼，黄虫不甘示弱，奋力顶住，双方开始咬力，紫虫钳住了黄虫，一通小鸡啄米，顶起！漂亮！紫虫——胜！”每一次胜利都招来欢呼，每一次失败都叹息一片，每一个人都沉浸其中。所有人都盯着博局，只有交涌四处扫视。偶然间，他想起了交煦口中的离丘，尊严、亲情在巨大的诱惑和众人的吹捧面前，如同水中倒映，一触即破。
人群中，忽见一阵骚动，旁人个个兴起，鼓劲叫好。可是很快，一位舍人模样的家伙一声高喊，众人鸟惊兽骇，莫知所从。交涌认出中间一人，面黄肌瘦，一道伤疤从头后延进衣领。他的对手开始时占尽上风，可一听此言，便只作招架。不多时，那人累了，喘着粗气，给了对手最后一个巴掌，缓缓而去。
交涌跟在后面，远远望着，随他拐进了一条窄巷，窄得两人难以并排，窄得阴影铺满了地面，青苔肆意生长，臭味幽幽飘荡。小巷幽深，安静，兼有自然的清凉，似与外面的喧嚣彻底隔绝，似乎这里的时间可以倒流。交涌艰难地找寻着记忆中有关他的一切。他没喝酒，却像个十足的醉鬼，他的头不曾抬起，腰也不曾伸直。他似乎清楚后面有人，却不作任何防备，只一个接一个地踢这碎瓦小石，不曾漏掉一个，在美艳的花朵面前，他也不曾迟疑。那人很快消失了，交涌不再跟随，回头一望，一位学宫伙计立于拐角。
交涌迎上，问道：“那人是谁？”
“您认识他？”
“他怎么成了这样？”
“他一直都这样。成婚生子后，妻子疯了。换作是谁，都想再收一个，可谁让他是金氏呢？据说，金氏有家规，只要生养了孩子，便不允许再有别的女人。所以，他就成了这样，有些年头了。也怪可怜的。”
“他脊背的伤？”
“他曾被流放。这点伤算什么。”
“他的妻是怎么疯的？”
“听说，曾被贼人凌辱过，回来后就疯疯癫癫的，还差点把家点了。即便如此，也没被赶走，可能是他觉得心中有愧吧。能得到金氏的女人，有些人死也愿意。”
“他总来吗？”
“当然不，他要照顾那个疯子。而且，金氏通常不允许族人博戏。”
“他也快成疯子了。”
“不，只有在我这里，他才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