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隅国的夜带着山风的凉意,高山城的天守阁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肝付兼续坐在主位上,手指反复摩挲着案几上的信,信纸边缘已被捻得发毛。这是伊东义佑送来的,墨迹早已干透,却像一块烙铁烫得他日夜难安。自从暗中答应加入反岛津联盟,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窗外的每一声风吹草动,都让他疑心是事情暴露后岛津家来责问了。
“父亲,伊地知大人和祢寝大人到了。”肝付良兼轻声禀报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打断了肝付兼续的沉思。他眼中闪过一丝期待,却又迅速被焦虑取代。为了筹备反岛津的军事行动,他特意召集了国中最忠心的豪族,伊地知家的伊地知重兴和祢寝家的祢寝重长。这两家与他交好,且是大隅国少数敢对岛津家说不的势力,也是他计划中最关键的战力。
“快请他们进来。”肝付兼续整理了一下衣襟,试图掩饰内心的不安。他早已在案几上铺开南九州地图,用朱笔圈出了岛津家的兵力部署和预想的进攻路线。在他的设想里,伊东家有阿苏、相良两家援助,若是自己再联合大隅豪族从侧翼突袭,加上事先掌握的岛津军情报,定能打破岛津家的南九州霸权。
伊地知重兴和祢寝重长二人并肩走入阁内,两人都穿着素色武士服,面色颇为凝重。伊地知重兴年近三十,沉稳持重,是伊地知家如今的栋梁。而祢寝重长则年轻些,眼神锐利,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谨慎。
他们进屋看到刚付兼续面前地图上的标记,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主公深夜召集,想必是为了反岛津之事。”伊地知重兴率先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肯定的力量,“恕在下直言,此事万万不可。”
肝付兼续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他原本想要陈述的千言万语此刻都被噎住,只得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开口问道:“何出此言?伊东家如今有阿苏家率部驰援,虽说近来败了几场但主力尚存,我等若从大隅国出兵牵制岛津军后路,正是破局的好时机!”
“主公太乐观了。”祢寝重长接过话头,上前用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的萨摩国,“岛津家经营萨摩、大隅这些年,根基深厚如磐石一般。内平祸患,外威琉球,南九州早已无人能敌。伊东家的援军看似势众,实则阿苏、相良各有盘算,未必会真心出力。”
伊地知重兴在旁点头附和:“反观岛津家这边,长子岛津义久沉稳善谋,次子岛津义弘勇猛善战,其家臣团更是上下一心。我们现在起兵,无异于以卵击石。肝付家历经前番合战之败,国人众元气尚未恢复且心气已败,若再贸然与岛津家为敌,恐怕连家名都难保。”
“那你们说怎么办?”肝付兼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恼怒,“难道眼睁睁看着岛津家吞并日向国,再转头吃掉大隅国?我们臣服岛津,本来就只是权宜之计,而不是就世代为他岛津家做臣属的!”他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笔墨都震得跳了起来,“难道除却岛津家,南九州竟无一人是豪杰吗?”
城守阁内陷入死寂,只有烛火跳动的噼啪声。伊地知重兴看着激动的肝付兼续,缓缓躬身道:“主公息怒。我等并非畏惧岛津,只是不愿做无谓的牺牲。战国乱世,保全家族存续才是首要。眼下岛津家势大,暂避锋芒、委身自保,待其露出破绽再图后举,才是明智之举。”
祢寝重长也从旁苦苦劝道:“主公如今手握岛津军的情报,这便是与伊东家等联络的筹码。不若暂时按兵不动,既不得罪伊东家,也不激怒岛津家。待日向国那边战局明朗一些,再做决断也不迟。”
肝腑兼续胸口剧烈起伏,心中的怒火与理智反复交战。他何尝不知道这两人说的都是实情?只是联盟的承诺已出,岛津家的压迫日甚一日,他不甘心就这样束手待毙。可看着两人坚定的眼神,他知道强行出兵只会众叛亲离,伊地知家和祢寝家是肝付家如今最倚重的力量,失去他们的支持,那么一切计划都是空谈。
“罢了。”肝付兼续颓然坐下,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就依你们的意思,暂缓军事行动。”
伊地知重兴和祢寝重长齐齐松了口气,正要再劝,却听肝付兼续话锋一转:“但也不能坐以待毙。重兴,你即刻派人渗透岛津家领地,探查他们的粮道和动向。重长,你去联络大隅南部那些两不相帮的豪族,告诉他们肝付家若是不存,那么如今的日子还会有吗?”
两人对视一眼,明白了肝付兼续的心思。这是要打着探查岛津家动向的名义,继续保持对眼下局势的掌控,同时向伊东家示好,表明自己并未放弃联盟。说白了,还是过往两头不得罪的骑墙之计。
“主公英明。”伊地知重兴躬身领命,他虽不赞同联盟,却也理解肝付兼续的难处。在岛津家的威压下,想要保全家族,有时不得不走钢丝。祢寝重长也领命而去,城守阁内只剩下肝付兼续和还在跳动的烛火。
肝付兼续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岛津家的方向,夜色深沉看不见任何灯火,却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他知道自己的算盘打得精明,只要不实际出兵,岛津家就抓不到把柄,最多斥责几句。而伊东家那边,有情报输送做幌子,也能暂时稳住联盟关系。
可这样真的能长久吗?肝付兼续扪心自问,两头讨好的结果,往往是两头不讨好。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肝付家已经经不起再一次失败了。“来人,备些酒菜。”肝付兼续转身对儿子肝付良兼吩咐道,“既然决定按兵不动,今夜就好好谋划一下,该如何给伊东家和岛津家都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灯火下他重新铺开地图,只是这一次,朱笔不再圈画进攻路线,而是在大隅国的各个要道做上了标记。那是探查情报的据点,也是他为给肝付家留下的后路。高山城的夜色依旧凝重,但肝付兼续的心中,却多了一份骑墙观望的算计。
在这乱世棋局中,他能做的,或许只有在夹缝中,小心翼翼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