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上岩壁高处的李儒,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李儒回头最后瞥了一眼下方河谷中那具迅速被血水和残骸覆盖的躯体,眼神淡漠得如同看一块路边的石头。
随即,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身影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岩壁上方嶙峋的怪石和稀疏的枯树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
白马川的血腥味,浓烈得连呼啸的北风也无法吹散。
日落时分,当最后一缕抵抗的烟火熄灭,山谷也终于重归死寂,只剩下食腐的秃鹫在低空盘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聒噪。
一队鲜卑精骑,盔甲染血,神情彪悍而疲惫,护卫着一架巨大的、由整根巨木打造、覆盖着华丽雪白熊皮的步辇,缓缓踏入了这片刚刚沉寂下来的巨大坟场。
步辇之上,端坐着一个身影。
檀石槐。
他身形并不特别魁梧,却给人一种山岳般的沉凝感。
面容如同刀削斧凿,线条冷硬,鼻梁高挺如同鹰喙。
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浓眉之下,眼珠是罕见的浅褐色,如同冬日冻结的琥珀,冰冷、锐利,不带丝毫人类情感,仿佛能洞穿皮囊直视灵魂。
他披着一件用整张罕见白狼王皮制成的裘袍,毛尖在阴沉的天光下流动着冰冷的银辉。
檀石槐随意地靠坐着,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手指修长有力,指关节粗大,显然也是能够拉开硬弓的。
他平静地扫视着山谷中层层叠叠、姿态各异的乌桓人尸体,那冻结的溪流被暗红的冰层覆盖,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死亡气息,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大王,找到兀骨鲁了。”
一名鲜卑千夫长策马而来,在步辇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河谷下游,眉心中箭,死透了。”
檀石槐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一个失败者的结局,不值得他浪费一丝关注。
檀石槐的目光,如同盘旋的鹰隼,继续在尸山血海中搜寻着另一个更值得玩味的目标。
那个为乌桓出谋划策,曾多次挫败他的汉国谋士!
“大王!”
另一名斥候快马奔来:“谷外发现一个汉人!自称是兀骨鲁的军师,名叫李儒!他说……有绝密要事,想要面呈王上!”
“哦,原来他叫李儒吗?”
檀石槐那冰封般的脸上,终于挂上了一丝笑容,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叩击了一下。
檀石槐缓缓抬起头,浅褐色的眼眸望向谷口方向:“请他过来。”
“是!”
斥候答应一声,旋即快步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一个瘦削的身影在鲜卑骑兵那充满敌意的目光押送下,踏着冻结的血泥和残骸,一步步朝着檀石槐走了过来。
李儒身上的旧袍更加破烂了,沾满了泥泞和暗褐色的血渍,脸色苍白依旧,却奇异地没有太多奔逃的狼狈。
他微微低着头,步履沉稳,仿佛踏过的不是尸山血海,而是寻常庭院,一直走到距离檀石槐步辇十步之遥,鲜卑卫士雪亮弯刀交叉阻拦的地方,他才停下脚步。
他缓缓抬起头。
就在抬头的瞬间,一股截然不同的气势,如同沉眠的火山骤然苏醒,从他瘦削的身体里轰然爆发。
过去在乌桓人那边的表现出来的谦卑、隐忍、阴郁等外壳瞬间剥落殆尽,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倒的寒松。
苍白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倨傲的平静。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再无遮掩,锐利如鹰隼,深邃如寒渊,直直迎向步辇上那双能冻结灵魂的浅褐色眼睛!
檀石槐不同于其他蛮夷。
这是一位枭雄,而且野心勃勃!
这样的人,只看重价值,绝不会因为卑躬屈膝的刻意讨好,就会看重你的。
两道目光在空中骤然碰撞!
李儒没有行礼,没有跪拜。
他就那样站着,站在乌桓人的血泊之上,站在鲜卑王的面前,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淡漠的声音说道:
“乌桓已为尘埃,草原上的这盘棋局,大王已执先手。
然棋局未终,汉室龙庭,尚卧南方,李儒不才,愿执子入局,为王前驱,再弈一局……”
“不知大王肯纳否?”
李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敲打在檀石槐那冰封的面容之上。
檀石槐那万年冰封般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猛兽看到新奇猎物时的玩味……
檀石槐浅褐色的眼眸深处,一丝微不可察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兴味,一闪而逝。
步辇上,那只骨节分明、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终于抬了起来,对着拦在李儒面前的鲜卑卫士,随意而威严地挥了挥。
卫士们立刻收刀入鞘,肃然后退,让开了道路。
檀石槐冰冷的目光落在李儒脸上,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浑厚:
“汉人,上前说话。”
李儒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迈开脚步,踏过脚下属于他昔日“主君”兀骨鲁部众的暗红色血冰,步伐稳定而从容,缓缓走向那架象征着草原新霸权的雪白步辇。
在他身后,是乌桓部族彻底覆灭的余烬;在他前方,是鲜卑王檀石槐那双深不见底、充满审视与算计的眼眸。
“在下李儒,见过大王,承蒙大王不弃,在下愿竭尽全力,助大王成就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