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胜达心中一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知道,皇浦云口中的“意外”意味着什么。那可能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一次失足坠马,或是一场蹊跷的急病。
“属下明白。”朱胜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沉声应道,“这辽州的风雪,从来都不饶人。”
皇浦云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你办事,我放心。记住,辽州这片天,只能是我们说了算。”
朱胜达垂眸饮茶,茶盏里的碧螺春早已经凉透,正如他此刻的心境。窗外,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皇浦云枯瘦的手指继续叩着案几,声音压得极低:那些捧着圣旨来的京官,哪个不是揣着割地的刀?户房让他们管钱粮,不出三月就得把辽州榨成空壳;刑房让他们掌刑狱,咱们这些年的辛苦就白费了。朱胜达攥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青瓷杯沿在掌心勒出红痕。
军器监新来的,昨天还想查咱们的甲胄库。朱胜达冷笑一声,指甲掐进案几木纹,老营的弟兄们用刀片子告诉他,辽州的军械库是阎王殿,活人进去也得褪层皮。檐角铁马突然发出刺耳轻响,朱胜达霍然起身,看见廊下亲兵正将一具麻袋拖向马厩,血珠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红梅花。
朱胜达喉结滚动着,从今天起,没有我的手令,就算是皇上来了也得在城外喝西北风。皇浦云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露出半颗焦黄的牙齿:这就对了。明儿让户房把京官的俸禄折成发霉的糙米,看他们还能不能坐稳太师椅。夜风卷着沙尘撞在窗棂上,惊得烛火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阴云低垂的午后,乌篷船悄无声息地驶入熟悉的河道。皇浦云站在船头,望着两岸掠过的枯树,攥着船舷的手指泛白。离家越近,两岸的芦苇反而越像密不透风的墙,闷得他胸口发紧。
妻子小翠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要不我先上岸看看?”他却摇摇头——有些事,终究要自己亲眼见了才甘心。二十多年未归,记忆里的青砖黛瓦早被战火揉碎,如今只剩残破的乡关在雾中若隐若现。
“那棵老槐树还在呢。”婶子突然开口,声音发颤。皇浦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村口那棵歪脖子槐树还立着,只是枝桠稀疏,像只枯瘦的手抓着灰蒙蒙的天。树下原本该有座青石桥,此刻却只剩半截断裂的桥墩,像被啃过的骨头。
他喉结滚动,突然听见妻子低呼一声。前方道路转弯处,一堵熟悉的马头墙正从薄雾里慢慢浮出来——是老宅的东山墙,墙头的青苔比记忆里更厚了,却依旧倔强地立着。皇浦云猛地站起身,险些撞翻船篷。
马还没停稳,他已跃了下来。青石板路硌得脚底生疼,却不及心口的震颤来得厉害。堂屋的木门虚掩着,门环上的红漆早已剥落,露出暗沉的铜色。他推开门时,朽坏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长叹,惊得梁上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在布满蛛网的房梁间绕了两圈,又落回原处。
阳光从破损的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一步步往里走,青砖缝里的苔藓沾湿了鞋角,堂屋梁上悬着的旧灯笼只剩个空架子,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直到看见西厢房那扇糊着旧报纸的木窗,他悬了一路的心才骤然落地——窗台上,那盆母亲生前养的兰草,竟还活着,几片细长的叶子从干裂的陶盆里探出来,沾着薄薄一层灰尘,却绿得倔强。
皇浦云心里揣着二十多年的念想,推开了酿酒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霉味先撞进鼻腔,不是记忆里醇厚的酒糟香,是木头腐烂混着潮湿泥土的腥气,像陈年的旧絮捂在墙角,闷得人胸口发沉。他脚步顿住,目光扫过坊内——散了架的木桶东倒西歪,箍桶的铁圈锈成了暗红色,松松垮垮挂在朽木上,有的木板已经烂穿了洞,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屑,地上还落着几片沾着黑霉的桶底残片,一踩就碎成粉末。
二十多年前,这里该是热气腾腾的。蒸好的高粱堆在竹匾里,朱里正和张爷爷他们赤着膊翻料,汗珠砸在石板上,混着酒曲的甜香飘出半条村子。那时的木桶都新崭崭的,青黑的木头上箍着亮银的铁圈,盛着刚酿出的新酒,晃一晃能听见琥珀色的声响,连空气里都飘着醉人的甜。
他蹲下身,指尖碰了碰一片残木,霉斑沾在指腹,像洗不掉的旧渍。天光从破窗斜切进来,照见梁上结着的蛛网,网住了几粒灰尘,也网住了他眼里那点残存的光。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嗤——原来再浓的酒香,也熬不过岁月的霉味。
皇浦云又带着小翠去到河对面,去看看当年朱爷爷主持给他修建的将军府。
推开破旧的大门,半人高的蒿草从碎裂的地砖间钻出来,几乎要没过脚踝。朱红大门早褪成灰扑扑的木色,虚掩着的门缝里,野藤爬满了照壁,将当年皇帝亲手题的忠勇二字啃得只剩残笔。风穿过破败的回廊,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撞在廊柱上,那雕花的木柱早被虫蛀得千疮百孔,露出里头朽坏的棉絮状木头。
皇浦云拨开挡路的酸枣枝,踩着齐膝的杂草往里走。二进院的石板路大半陷在泥里,只有几处凸起的青石板还留着当年平整的模样,朱爷爷说过武将家也要有山水气,如今假山石倒成了野兔的窝,石缝里塞满了干草和羽毛。
正屋的窗棂朽得只剩框子,糊窗的纱纸早被风雨撕成碎片,在风里簌簌作响,像谁在低声啜泣。他伸手拂开蛛网,摸到冰凉的门环——那对铜狮子头环,如今绿锈爬满狮眼,倒真像含着泪。
皇浦云走在坑洼的土路上,鞋底沾满泥泞。记忆里青石板路被岁月啃噬得只剩碎石,路边的老槐树还在,却枯了半幅枝桠,露出灰白的树干。风卷着尘土掠过断墙,墙根下的野草疯长,几乎要吞没那扇斑驳的木门——曾几何时,这里挂着红灯笼,贴着红对联,朱奶奶总倚在门边唤他吃饭。
他抬手抚过墙皮,指腹触到冰冷的霉斑。院子里的石磨裂了道大口子,磨盘上积着厚厚的灰,几只麻雀蹦跳着啄食什么,见人来便扑棱棱飞进坍塌的屋檐下。堂屋的窗棂朽得快掉下来,糊窗的纸早成了碎片,风穿堂而过,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低声啜泣。